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 发布时间:2015-02-12 10:40
我的军旅生活记忆,大多与冬天和雪花结伴。1947年严冬,松花江畔,吉林市郊外一位满族老乡家,两个娃娃兵和4个女宣传队员挤在一铺炕上睡。
吉林刚解放不久,我们部队就从哈尔滨开到了吉林。每到一个新解放区,我们都要给老百姓演几场歌剧《白毛女》。一天,我们到一个正在进行土地改革的大屯子演戏,演出归来已是深夜,又冷又饿。那时候可没有军营,部队走到哪都是住在老乡家里。政治部的管理员老张,是个挺抠门的老头,号房子总是紧打紧算,唯恐多占了老乡的房子,每逢遇上房子紧张时,就把我和一个叫沙金的娃娃兵安排在女队员房里。他还振振有词,说四个女队员住一间屋浪费,又说两个小鬼跟大姐姐们住一起,还有个照顾。
那年我12岁,好多事情,好些道理,都似懂非懂。宣传队扮演黄世仁娘的演员叫韩凤兰,是女队员中年纪最大的,人很善良,把我当作亲弟弟一般,我的衣服脏了她给洗,破了她给补,还教我认字、识简谱,我有啥话都先跟她说。韩凤兰有个7岁的儿子,一直寄养在姥姥家,她总把儿子的照片装在上衣兜里,有空就拿出来看一看,还让我看过,说她儿子又漂亮又聪明。可是,自从她扮演了黄世仁的娘之后,她那刁恶凶狠的形象,她对喜儿的毒辣残酷,伤害了我对她的尊敬与好感,一个恶毒的地主婆的影子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,我再也跟她亲近不起来了,连衣服也不想让她洗,心里话也再不跟她说了。
演出归来的那天晚上,西北风像小刀子割脸,冻得我浑身颤抖。我的被子薄(怕行军背着太沉,拿掉了一层棉花),棉大衣又借给老乡的小儿子穿着打猎去了。那天夜里我蜷缩成一团,真的当了一回“团长”。后半夜我醒了,觉得有个东西搭在我的脖子上,我慢慢摸过去,是一只手,再向身边一摸,摸着一把毛茸茸的头发,这是怎么一回事呀?我迷迷糊糊,连大气也不敢出,我使劲想呀想,突然明白了,原来我是被别人搂着睡的,我“霍”地从被窝里窜出来,又惊恐又害臊地大声喊叫:“地主婆、地主婆,你真坏……”把一屋子人都喊醒了,闹得大家很不愉快,韩凤兰更是十分尴尬。
事后,别的队员告诉我:“你那天晚上感冒发烧,躺下就做梦说胡话,还喊救命什么的。韩凤兰觉得你这么小就离开家,离开母亲,想到她自己的孩子也远离母亲,就更同情怜悯你。出于善良和母爱的天性,她把她的被子给你压上,自己盖棉大衣睡,后来冻得抗不住,就和你合盖两床被子,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你。”
很久以来,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,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,总想找个机会向韩凤兰道歉。可是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机会,不久她便在解放九台的战役中牺牲了。那天她在战壕里给战士唱鼓舞士气的歌曲,正在她引吭高歌时,一颗罪恶的流弹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,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年仅30岁。解放后,韩凤兰的墓迁至当地烈士陵园,上世纪70年代中期,一次出差途经吉林省,我专程去烈士陵园为韩大姐扫墓,在她的墓前敬献了一束鲜花,并以忏悔的心情请求她宽恕。
辽沈战役期间,宣传队到一个团去作庆功演出,一辆刚缴获的美国十轮大卡车,拉着演员和道具,奔驰在一条积雪很深的公路上。
我们穿着缴获的“关东军”的大衣,乘着美国的十轮汽车,一路高歌“没有吃没有穿,自有那敌人送上前;没有枪没有炮,敌人给我们造”。天气也怪,打仗的时候总是冷飕飕的,下雪之后就更冷了。我和沙金还有几个女队员,被男队员们挟裹在中间,男队员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挡风寒。
汽车很快开上了一座石桥,正在桥上行驶着,一架敌机迎头俯冲而来,刚从地方上聘来的驾驶员,没有战争经验,心里一慌,车的前轮滑到桥下,乱了方寸的司机,慌忙中紧往外打舵,结果后轮也掉了腚,整个汽车失衡,一下子从桥上翻到桥下。那座石桥很高,车子正好翻了个360度,一车人全部翻到河里,河上结了冰。我摔在沙金的身上,连摔带吓,晕了过去。
缓缓地,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,仍然晕头转向,不知身在何处,又过了片刻,我彻底清醒了,发现沙金的头正摔在一块凸出冰面的大石头上,太阳穴还在流血,人已经断了气。我忘了浑身疼痛,发疯似地抱起沙金鲜血和脑浆四溢的头,紧贴着他血肉模糊的脸,泪水和他的血迹融汇在一起。我哭得死去活来,痛不欲生,沙金是那么热爱生命,那么渴望和平,他还盼着革命胜利后去学校念书呢!
16岁的沙金死了,死在胜利的前夜。
沙金喜欢松树,他的墓地就选在三棵松树的脚下。他生前正在学习拉胡琴,马文忠队长将一把崭新的二胡放进他的墓穴,陪伴他。部队按照回族的习俗安葬了他,头朝西脚朝东,全体队员轮流为他培土。我从人群背后挤到了最前面,想最后再看一眼战友,看一眼比哥哥还亲的人,马队长用大衣把我裹在他怀里,轻声说:“别看了,你年纪小,晚上会做噩梦的。”
活蹦乱跳的沙金,就在我的眼前牺牲了,战友的血,时时让我感到窒息,感到战争的残酷。
1948年冬季,震惊中外的辽沈战役已全线告捷,喜讯传来,部队官兵一片欢腾。我们宣传队根据新解放区的形势,赶排了一出小歌剧《三担水》。剧情发生在新解放区农村,由于某些反动宣传,部队进村后,老百姓都惧怕“八路军”,躲着“八路军”。军民关系不大融洽。一个外号叫“老资格”的小战士,通过给一位老大娘挑了三担水,使老人改变了对解放军的看法。我在这出戏里演老大娘的小儿子栓子。
事情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,可是当年演戏的场景,至今我还历历在目。其中有一段大娘和“老资格”的对唱是:
大娘:“小同志会做事又会说话。”
老资格:“给老乡挑担水也不算个啥。”
大娘:“你给我挑了水我拿啥谢谢你呀?”
老资格:“军和民是一家还谢谢个啥!”
大娘:“风又大道又滑你怎抗得住?”
老资格:“年纪轻身体壮劳动惯了。”
大娘:“歇一歇喘一喘你再回家去吧。”
老资格:“天还早我还要再把水挑。”
大娘不让“老资格”再去挑水,“老资格”撒个谎又挑了一担。大娘怕他再去挑水,就让我(小栓)跟着小战士,看住他。可是半路上“老资格”以教小栓子唱歌为条件,让栓子回去先在战士屋里等着,就这样“老资格”终于又挑了第三担水。大娘埋怨小栓子没看住“老资格”,小栓子就数了一段为自己辩解的快板:
“老资格资格老,人不大心眼好。帮我家把水挑,挑一担他嫌少,撒个谎又去挑。妈妈让我跟着,不让他把水挑。他快走我就跑,他不走我站着。这回他可没法了、这回他可没法了。”
大娘说:“没法没法,没法怎么又挑了一担?”
小栓子继续数道:
“半路上歇下了,他说是把歌教,让我先往回跑,在他屋先等着。我要不往回跑,他就不把歌教。他还给我喊了操:‘立正。向后转。跑步走。’我就这样回来了,我就这样回来了。”
战争年代,部队每到一个新解放区,总有个人民群众对党和军队认识的过程。老百姓不是学了什么文件,或听了什么报告,提高认识的,就是像“三担水”这样的行动,如不拿群众一针一线、不糟蹋庄稼、借东西要还、损坏了东西要赔偿等等,一句话,就是认真执行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”,用行动改变了老百姓对解放军的看法,取得了人民群众的信任和拥戴。《三担水》这出小歌剧就是当时军民关系的真实写照。(沙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