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梅洁
来源：中国纪检监察报 发布时间：2015-01-07 11:24
数年前，一位天津的文学朋友在编辑完我的一本散文集后给我来信说：“梅洁，我很羡慕你有故乡，你把那么多美丽的文字和思念都留给了你的故乡，这是你的富有。我自小天津生天津长，长大了上大学在天津，大学毕业了工作又在天津。一生不可能再离别天津使我失去了天津。故乡作为一种意识和思念我不再拥有，仅此，比起你来我觉得我很可怜……”
读了这封信，我思忖了许久也感伤了许久，原来“置身异乡”才使人拥有了永远的回归！原来离别才使“乡愁”成为纠缠我们一生一世的情结！
一
1960年，为躲避因父亲已被划为右派、我恐惧自己要被解除学籍而出逃般离开故乡，从郧阳到襄阳，从襄阳到北京，从北京到塞外大漠，在我越走越远的路上，“乡愁”便成为我前行中再也无法拆迁的房屋。我因离别而失去了故乡，我又因离别而永远拥有了故乡……
听母亲说，我诞生在湖北省郧阳中学教工食堂旁边的一座房子里。从记事起，我就听人们称那个教工食堂叫“小厨房”，挨着“小厨房”前边不远处有为几千名郧阳中学学生操持伙食的“大厨房”，在“小厨房”和“大厨房”之间，巍然耸立着一座能盛几千人举行活动的“大礼堂”。我不知母亲生我时那里是否就已有个“大礼堂”，但我清楚地记得，在我长大了一些的时候，我是在那个“小厨房”和“大礼堂”旁边徘徊了许多次的，我好像是在寻找诞生我的那间房子，好像又在找别的什么……那时我还小，不知道以后的命运中还有离别。又过了许多年后，当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“乡愁”时，我就想，当年“小厨房”旁边的徘徊是否就已经寓意着日后对“故乡”一生的找寻？
“日暮乡关何处是，烟波江上使人愁”，唐代诗人崔颢的这种愁绪道尽了所有漂泊异乡的人的一腔伤情。1967年，即在我离别故乡7年后，汉江丹江口水库大坝开始蓄水发电，老家在滚滚江水的倒流中“沉没”了。7年里，我已从一个少女成长为一个青年，在汹涌的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中，当我三千里迢迢从北京我就读的大学“偷跑”回去寻找流放在鄂西北深山里的父亲母亲、弟弟妹妹时，我是站在当年我离别时的江岸哭了很久的，因为我既找不到通往父母栖息地的那条山路，也找不到那座诞生了我的老城，老城已“水葬”在江下。然而，我却分明看到儿时的“老城”在我的泪眼迷蒙中从江底漂浮上来——
那片有着400米跑道的广场、穿越广场就到了我的小学——师范附小……
挨着小学的青年路、青年路边的那口辘轳老井、总在老井里担水卖的田家伯伯……
青年路南口的曾家铺子、我总去铺子里喝五分钱一碗的甜酒……
东大街的钟鼓楼、我总在钟鼓楼底下租一分钱看一本的小人书……
十字街的百货铺、我总去百货铺买过年用的蜡烛，还有我总是在午饭后撒着丫子跑去看长篇小说《沉浮》和《青春之歌》的新华书店……
还有那座神秘的教堂和教堂里同样神秘美丽的外国修女，我随父亲到教堂里请修女看眼疾……
故乡那一大片铺板门连铺板门、女儿墙接女儿墙的黑瓦屋啊！故乡那小巷缠着小巷、石板路接石板路的小街啊……
走在老家的屐履印痕越是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，它越是无情地被江水冲得越来越远。日后的几十年里，无论我在北方的穷乡抑或是闹市，无论我是莘莘学子还是已做了殷殷母亲，无论是走在旅途还是在某地定居，人们一听我的口音便问：“你老家是哪里？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湖北郧阳。”我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，在所有场合出现的“作者简介”一栏里，我无一例外地在籍贯处填写着“湖北郧阳”。“湖北”人们都知道，“郧阳”在哪里？应该说这个既具体又缥缈、既清晰又模糊、既心寒又温暖的“郧阳”，在我心灵深处的定格早就是那座已经沉没在江底的城市！作为游子，对这座城市的寻找将成为我一生一世的情结！
二
那年9月，我回故乡为一所师范学校的“作家班”讲课，当我漫步在那座近两万平方米的城市文化广场上时，耸立在广场四周的高音喇叭，突然传出了激越而苍重的萨克斯音乐《回家》。听着音乐，我便有泪水悄悄滴落。后来，我了解到这是郧阳县城建局长曹立国为我返乡特意安排的。故乡那座古老的府城沉没之后，老家的人大部分搬迁到了高高的秦巴山岭之上。几十年来，老家人为建设这座新家园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，无数热血汉子为此而贡献着自己的才智和生命，老家人把一池臭水沟填起建成了偌大的文化广场。城市广场建成后，曹立国们从杨献珍的故乡安阳镇运来了一颗亿万年前陨落的8吨重的星宿石屹立在广场边，这颗星宿曾是一代又一代郧阳人心仪的神石。为寻找这颗星宿石，曹立国们在安阳田畴山川进行了拉网式的排查。之后，老家人把我在《山苍苍，水茫茫》一文中有关“郧阳”来历的一段话刻写在这颗星宿石下的花岗岩基座上——《山苍苍，水茫茫》是我撰写的长篇纪实文学，发表在1993年2期《十月》杂志的头条，我在《山苍苍，水茫茫》—文的开篇这样写道——
浩瀚的宇宙在难以想象的岁月中发展、演变，某一个时刻，混沌苍穹突然发出了一种惊天动地的声音。伴随着这声音，苦难的陨落开始了。当一束圣光划破苍穹的黑暗，当悲壮的声响呼啸着自天而降，当这天外造物最终变成一块真实的石头，当石头亿万年守望着一方山水，于是，人们就把这块地方叫做“陨阳”。
陨落总是不祥的。兴许为了冥冥中的某种祈盼，兴许为了避免某种苦难，也兴许为了一种命运的寄望，又在某一个时刻，当地的人们就把“陨”字换了偏旁，写成“郧”字。于是，我的故乡“郧阳”就从远古中走来。千百年来，这颗星宿陨落的地方，携带着幸福与苦难，跨越历史，穿越时间。或缄默不语，或深情呼唤，或燃烧似火，或冰冷如岩；或忧或虑，或喜或怨……一块天火淬锻的石头，一块真实而艰难的石头，一块圣洁而发着哲学光芒的石头，照耀着鄂西北那一方天地，那一脉江水，也照耀着我。
无论天涯海角，只要我一个人独自望天望云望夜空中的星月，我就望见了我的故乡——郧阳。
许多年来，凡去郧阳的朋友回来后总对我说，你的“郧阳说”很美；又说，“郧阳说”会与那颗陨石一样永恒。然而我只想说，我的“郧阳说”，只是我置身异乡几十年对故乡刻骨思念后的一种悲怆而诗意的想象。那是我对故乡身世的阅读，我阅读到那块天火淬锻的石头里有滚滚涌动的血脉。这血脉如同故乡江边老船上的缆绳，牢牢地把我的深情生生不息地锚在那片山地、那座城市。
为此，故乡不再沉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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