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张铁锨

父亲到村子北面的鞍山上，砍了一截楝子树回来，他说他要做一张最结实的铁锨，留给我作纪念。

楝子树长在山里，木质软硬适度，最适合做锨把，只是笔直的少，弯曲的多。父亲执意要用楝子树做锨把，是有深意的。在我们这儿，楝子树跟槐树一样，都是人们寄托情感最好的载体。“楝子”与“恋子”谐音；“槐树”与“怀父”相关。既然留作纪念，楝子树自然就成了父亲的首选。

他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，锯子、斧头、锤头、刨子、砂纸、长凳等工具一应俱全。卸下木料，扑扑身上的泥土，点上一袋烟，他就和那截木头倔强地对视起来，彼此互不相让。“成木在胸”后，他往手心里吐口唾沫，两手一搓，就对那截木头动起手来。他三下两下修剪掉枝节，然后把楝子木一头钉在凳子上，另一头用绳子缚住，踩在脚底下，刺刺啦啦攻城略地般给那截木料进行修整。木头无声地躺在凳子上，以静制动，好似取笑着年迈无力的他。看来，他是真的老了，光揭树皮，就累得够呛，汗滴和粗气一块往外涌。父亲不服输，就开口唱曲儿。一曲终了，树皮硬生生地被剥落，露出了乳白色的躯体，于是，一股刺鼻的苦寒伴着山野的气息，在院子里四处张扬弥漫开来。父亲赢了一个回合，并不罢休，放下斧头，又拎起刨子，瞄上几眼刨刃，调整适当了，就端平刨子“啃”起木头来。那木头并不是很硬，可对他来说，硬度远远超出了他力之所及的程度，尤其刨到根节处，他的手背暴出了青筋，手抖得厉害，手背上的阳光也跟着颤抖起来。他气息短促，然后就是一阵剧烈咳嗽。第二个回合，他终于以昂扬的姿态败下阵来，输得沉郁悲壮。

第二天是周末，他问我：“干活的时候，能陪我说说话吗？”我答应了他，想帮他刨。他不让，只许我坐在旁边听他说话。他的话很多，先讲他跟铁锨的缘分。父亲是林业股的股长，手下有二十七个人，管着村子东边上千亩的树林，那些树木，以杨树居多，间或冒出几棵垂柳，全是他们一锨一锨栽植起来的。树木长到碗口粗细的时候，那年夏天发了洪水，水太大，几乎一半的树木被水连根拔起，卷进了旋涡……说到这儿，他的眼圈微微有些湿润，似乎被洪水摧毁的不是树木，是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。洪水过后，他们便商量起围堰，从南到北，几千米的沙堰，跟筑长城似的，二十七口人，踩在冰冷的泥水里，一锨一锨，掘土、挖河、装沙、卸车、培土，一干就是一年！父亲说，那一年，他磨坏了四张锨，而且，因为握锨的时间太长，手指到现在都伸不直……

父亲说这番话时神色黯然，我明显感觉到要比刨木头费劲。他终于刨好了锨把，之后把锨头安装到上面，端起来试着顺手了，又重新抱它入怀。那姿势跟他当兵时，抱着枪的照片一模一样，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迷茫和失落。

父亲恋子，我又何尝不想念自己的父亲！父亲走后，我用这张铁锨，在门口挖了一个大大的土坑，种上了一棵伞状的槐树。槐树长出新枝后，又用它给槐树培了土。此后，我再也没用过它——父亲的第五张铁锨。